尘埃

离开c城之后,我辗转生活了很多地方,从来没有想过再回到这里。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地方产生过归属感,在一个地方居住久了便觉得厌倦。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厌倦,我很珍惜在不同地方生活的日子,也很怀念在那里发生的故事,可是当熟悉了所有的一切,开始想象未来岁月的时候,也该说再见了。离别总是伤感的,整理旧物,告别友人,每次都像是心里一个角落悄悄在死去。

忽然动了念头想回来,是几个月前的一个周日清晨。我在d城的公寓醒来,阳光下,空气中的灰尘颗粒在跳舞,周围一片寂静。如同每一个长梦的夜晚,醒来之后花了很久的时间回忆昨晚梦到了什么。我依稀记得梦到了母亲,她忙碌地在城市里穿梭,像是去什么地方。她走到一幢陌生的高楼门口,从无数面反光的蓝色玻璃往里四处张望。那幢楼如此之高,衬托她瘦小的身躯越发微不足道。后来的剧情我都忘记了,只记得蓝色高楼下面母亲的身影。

起床之后,我给母亲打去电话,她那里已经到了周日晚上。她絮絮叨叨地讲她女友女儿最近结婚的故事,带着对女友一贯极端作风的否定和对女儿终于找到结婚对象的些许欣喜。我淡淡说了句,这不挺好的。后来母亲问我最近在做什么,我说在设计一个医疗app,让患者沟通成本减少一些。母亲猜测着各种可能遇到的困难,我很耐心的给她解释该怎么克服,怎么样才能做的更好。

这样的和解是不容易的。我曾经把父母当作一种角色,成年之后不需要再交流沟通的对象,一部分是疲于应付母亲不厌其烦对大小事的叮嘱,更大一部分来源于我本身的傲慢。这份傲慢来源于一种更有智识的错觉,好像是见过更大的世界就能对人心有更深刻的了解。也有一些是想要对权威的反抗。这种反抗被很多文学作品一遍遍书写,戏剧化的常用模式是弑父,而现实中是人一遍遍伤害自己的父母,也同时伤害着自己。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母亲的唠叨,一边勾勒着她的日常生活。退休之后,她深居简出,有几个朋友来往,有时候去散散步,大部分时候待在家里。d城的春光正浓,外面都是结伴游玩的人。人的一部分快乐来源于外部的世界,无论是和人的连接还是新鲜的事。即使明天是周一,我除了每周例行的牢骚抱怨要上班了,倒也没有想要停止职业生活的念头。可是她连周一的抱怨也没有。

想到这里,我产生了一定要回到c城的想法。

从d城回来的第二天,我带着马丁去了母亲的公寓。母亲开门看到马丁愣了一下,但她迅速收起了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攻击性,热情地迎接我们进门。当我决定搬回c城生活时候,她坚持要我们住在她家,一个很宽敞的三个卧室的公寓,我以离公司太远为由拒绝了。

马丁用他努力学的几个中文句子跟母亲问好,收到跟教科书不一样回答时候明显听不懂了,满脸疑惑看向我。我告诉他,母亲说她很好,很开心见到你。母亲无奈地撇撇嘴,你倒是会糊弄,我明明问他来c城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我说,都挺好的,除了倒时差,没怎么感觉不习惯。

“你都离开十五年了,很多事情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母亲感叹道。

十五年,人们变老,小孩长大。在十几二十岁出头生机勃勃的时候,人是绝对不会感慨时间的流逝的。

我细细参观母亲新购置的公寓,这是她第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当时买房的时候,她总是提起留了一个房间给我,我告诉她完全没有必要,一年到头就住那么两三天,平时还得打扫,多麻烦。最后她还是执意买了这套有三个卧室的公寓,那间空着的卧室保留着我以前那间旧公寓时的东西。

公寓里弥漫着熟悉的母亲的味道,是一种混合了她皮肤自然的油脂香和汗液的气味。我走进卧室,小心翼翼地走过每一块地砖,想象着清晨她匆匆起床,查看手机,起床打开窗帘的模样。从窗户外面看过去,外面的绿草地被风吹得凹凸起伏,树干斜斜地伸出去,还能听得到鸟叫。母亲提起窜上树的小猫,就是这里吧。从卧室走出去,看到宽敞明亮的客厅,一排排大书架里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书,边上一个巨大的木桌上瘫着笔墨纸砚,一张没写完的草纸皱巴巴地躺着。想起儿时母亲带着我读书,教我认字,那一个个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像是迷宫一样难以理解。翻出一本杰奎琳自传,封面上这位美丽的女人在向我微笑。窥探名人隐私是件再正常不过的消遣,杰奎琳爆料肯尼迪在白宫举办的香艳party至今让我记忆犹新,而母亲对这本书却有不一样的理解,她以为同样贫穷出身的我,有朝一日也能慧眼识珠,嫁给一位未来的总统。

这时阳光溜进来,空气中的尘埃再次跳起舞,我仿佛回到d城那间小小的房间,又仿佛是f城那间宽敞的公寓,记忆里无数有阳光的日子都涌上来。转身走向厨房,厨房外面的餐桌是视频里我见过最多的地方,餐桌后面有一个木质的展示柜,放着一尊观音像,一只大熊猫手绣,还有许多张我的照片。她每日独自吃饭,一张四方桌子空空荡荡,花费很多功夫做几个菜,匆匆吃几口,便没了胃口。我独居很多年,这滋味再熟悉不过。有时下班之后疲倦不堪,埋头躺在床上睡着了。醒来后已是漆黑一片,那一刻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比饥肠辘辘更难以忍受。她是如何日日生活在孤独中呢?早晨醒来,刷牙洗脸,喝一杯咖啡,吃几片面包,再来点水果,昨天就这样过去,今天也一样地开始。

客厅里,母亲正在陪着马丁看我小时候的照片,那些具有年代感的照片在厚厚的相册里按时间顺序摆放着,马丁指着每一张有我的照片都会用不标准的中文说,“林婵”,母亲点头微笑。母亲喜欢拍照,从最早的胶卷相机到卡片机,后来变成数码相机和手机。她不是追求艺术的摄影师,甚至技术很一般,这么多年来最大的提高是能够把人完整地放到相框内。她喜欢把一切美好的时刻用相机记录下来,像是知道之后漫长难捱的岁月要靠这些照片度过。

母亲翻到一页很多空白的相纸,中间有两张两寸左右的黑白照片,照片是我跟母亲,那时我大概三四岁,留着很短的头发,一脸气鼓鼓的样子。母亲看到这张照片笑了,“我都不记得那天你为什么那么生气,这么不愿意拍照片。”

我看着照片依旧有褶皱的痕迹,想到那一天年幼的我愤怒地把照片揉碎扔到地上。成年人总是难以理解儿童,不是吗?“那天头发剪的太丑了,一点都不想照相。”

母亲仿佛也回忆起来那天的场景,“我觉得头发很好看啊。”

“你看我是秃子都好看。”我讽刺道。母亲笑了。

马丁疑惑地看着我,我给他解释了前因后果,他恍然大悟,冲着母亲点点头。母亲又笑了,一字一句指着照片跟他说,she beautiful。马丁赞同地使劲点头。

晌午的阳光正好,此时一阵困意袭来,时差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不好克服了。

母亲看我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向厨房,准备做午饭。“我准备做你最爱吃的茄子煲和酸汤鱼,一会儿就好了。吃完你们就去卧室睡一会儿。”

我跟着走进了厨房,帮着打下手。是好久没有吃茄子煲和酸汤鱼了。

“你们准备结婚吗?”一进厨房,母亲便迫不及待问起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不知道呢,看情况吧。”

我松了一口气,这旷日持久的战争算是走到了尽头。

马丁是墨西哥裔,皮肤黝黑,身材矮胖,头发半秃,穿着不是很讲究,一句中文都不会说。他的父母早年偷渡移民到美国,兄弟姐妹多得很,一家人挤在一间破旧的三室一厅。马丁完全不是中国家长心中想象的完美女婿形象,母亲刚知道我和马丁交往时受到的打击,不亚于她离婚这件事。后面的故事没什么特别的,我们都年岁渐长,在漫长的争吵中,母亲意识到无法改变我的选择,最后闭口不谈这事,直到我打算搬回c城居住。我告诉她马丁会跟着我一起回来生活,她忽然控制不住情绪大哭起来。过了许久,抽泣的声音渐渐缓和,她擦干眼泪,缓缓点了下头。

“我看着他人不错,对人挺真诚的。”母亲打开水龙头,哗哗冲着一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鲈鱼,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愉悦的神情。

“嗯,他人是挺好。”我小心翼翼回答。

“两个人感情好,相互扶持,比什么都重要。”她停下了切菜的手,发了一下呆,刀在案板上的咚咚声又继续了。

“回来联系你爸了吗?”母亲继续面无表情地问道,她的嘴唇微微发紫,脸色铁青。

“还没呢。”我撒了个谎,其实已经告诉父亲了,这周末就去他家。

“他同学经常给我朋友吹嘘他有多么多么疼他现在的女儿,然后说他肯定不会对你差的。”母亲气愤地说。

我无奈的笑笑,“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也不在乎他对我好不好。”

“我是没有婚姻的福气,希望你能拥有一个幸福的婚姻生活。”

父亲是个很糟糕的丈夫,也是个很不称职的父亲。可是没有这些角色,我的生活好像也没有不好。我至今没有想过结婚,不是因为不信任人,恰好是因为信任人。一段关系的开始和结束,有自然的过程,无论是相遇还是告别,越简单越好。父母无止尽的争吵最后终于分开的时候,我早就拥有比分辨美丑更多的感知,一点悲伤都没有,反而如释重负,跟母亲开始过一种安静而简单的生活。直到很多年后,我被账单搞到焦头烂额打无数通电话都未果之时,才明白当时安静而简单的生活背后,母亲付出的代价。

母亲的怨恨是贯穿一生的,她怨恨不负责任的前夫对我不闻不问的态度,甚至连赡养费都不愿意出;她怨恨前夫的父母对儿子不负责任的教养态度,造成了她婚姻的悲剧;她怨恨我偶尔跟父亲见面后稍许积极的心情,那时幼年的我不能够理解父亲对她毁灭性的打击。于是每次提起父亲,我总是异常谨慎,带着无关紧要但又鄙视的口吻。我的父亲,只是个懦弱又糟糕的普通男人,或许他对我有一丝挂念,但母亲沉重的人生不允许这一点点挂念让我有任何的恻隐之心。

更让母亲失落的是,我没有慧眼识珠,嫁给一位精英人士,让她毕生最大的愿望落空。马丁距离她计划中的乘龙快婿,差了几万光年的距离。这些年她两鬓斑白,即使训诫时,语气也不如早年中气十足,总是带着一丝认命的怨念。我对自己的选择自然是满意的,即使有遗憾,也不过是众多无可奈何的一种。不能满足她的心愿,像根刺,总是在我膨胀到无以复加时忽然戳破幻想,一切顿时烟消云散。

某一次崩溃过后,马丁紧紧拉着我的手,将我揽入怀中,轻声哼起歌。我靠着他沉沉睡去,醒来时依旧在他怀里。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对他依赖的程度日益加深。他理解我渴望确定的感情却恐慌人性,从未对这段关系提出过要求,直到我决定回到c城。

打完下手,母亲开始烧菜,我回到客厅,等待午饭。马丁还带着见什么都稀奇的新鲜劲,细细地观察一切摆在台面上的东西。困意再次袭来,我没有力气再给马丁讲述每一件物品的由来和回忆,眼皮实在撑不住,顺势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身上盖了一条毛毯。母亲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书,头顶上银灰色的发梢在阳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光芒。她看我醒过来,起身说,”我把饭菜热热,你饿了吧,赶紧吃两口。“

我挣扎着从熟睡中醒来,感到喉咙一阵干燥,说不出话。c城的气候,干燥得难以忍受,很难想象我是怎样在这里生活到22岁的。我起身去找水喝,看到次卧的门关着,轻轻打开门,听到马丁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我关上门,转身离开了。

我从未向马丁提起过母亲对他的全盘否定,由于语言不通,他大概知道我们会争吵。如今母亲表面上热情招呼马丁,事实上也已经让步,更没有必要让他知道。跟过去的生活彻底切断,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重新开始,我是没有这样的勇气。感动之余,我深觉踏实,一种确定的命运将我们捆绑。我把自己撕裂成碎片摆在他面前,在死亡之前先毁灭一次,他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母亲这时把午饭端上来,我坐在餐桌前一口一口地喝水,还是在跟困意作斗争。这时我唯一希望的是能够睡到地老天荒,然而要在c城生活下来的现实还是进入了意识,于是我用全部意志让自己不要再睡去。

母亲把茄子夹到我的碗里,我勉强吃了一口。浓烈的酱油味和过重的咸味刺激到嗓子,我下意识地皱皱眉头。母亲一下子就察觉到了,“可能放了一会儿味道更重了,刚做出来很好吃的。马丁吃了好多。“她说话声音很低,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

我点点头,夹了一片鱼,咬了一口,辛辣夹着过重的咸味,我开始咳嗽,马上喝了一大杯水。喝完水,我扒拉了几口米饭,匆匆地放下碗筷,跟母亲解释身体还在半夜的状态,没什么胃口。母亲收拾了桌子,又端上来一盘水果。我尽力吃了几口,其实根本不知道嘴里咀嚼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回来之前,我想象过吃到久违食物的场景,那味道在记忆里带着金色的光圈,不仅仅是回忆和时间的一部分,而是可以带来永恒的感官享受,甚至每次想起都会有唾液分泌。可是真正吃到的时候,它的味道完全没有勾起遥远的记忆,也没有带来任何味觉上的愉悦。

忙碌了一天的母亲,这时又安静地坐回到椅子上读书。这时天色昏暗,室内的灯光还不够提供全部的照明,空气中的灰尘不再跳跃,安安静静地浮在空中,像是跟着黑暗一起入睡。灯光下,母亲的脸庞比起几年前,轮廓更加立体,左眼周围皮肤略松弛,几道深深的皱纹从眼角延伸出去,眼周围塌陷的皮肤让本来圆形的眼睛看起来像个三角形。她的头发几年前就开始白了,然而除此之外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其他的变化。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我想起梦里那个站在巨大蓝色建筑物前的瘦小身影,脸庞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表情,但我清晰地看到一只眼皮还没有塌陷下来,遮住那只曾经充满神采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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