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anguor of Narcissist

2023年9月初,终于去了一直向往的意大利。旅程不到十天的时间,似乎唰一下便过去了。然而这段旅程里,我的心情一直十分复杂,回来之后也一直理不清楚到底这次出游经历了什么。之后的几个月,我做出了一些重大决定,现在回头看看跟这次出游的经历关系很大。然而四个多月过去了,这篇文章反复写了几版都不满意,根源似乎是我没办法给未来的生活下一个有目标的定义。不过这样的犹豫和挣扎对我自己来说,也是有记录的价值。

翻翻2023年的morning page和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文字记录,疲惫两个字反复出现:我不停地抱怨累,工作忙,家里也忙,总是睡不够觉,隔断时间便精神压力很大。最大的好消息是换了护照之后,世界的大门忽然向我敞开,终于可以实现说走就走,于是这一整年出国次数比较多。受申根签折磨这么多年,我本能地选择报复性去欧洲旅游。然而几次出行中,只有夏季一人去巴黎和阿姆斯特丹算得上补充能量,好好恢复了一下疲惫不堪的身心,其他两次都非常非常累,尤其是九月初去意大利。

很多人都说,游玩欧洲,意大利要留到最后。这话不假,意大利光是古罗马遗址和文艺复兴的艺术瑰宝就够花上好几年慢慢欣赏,更别提其他数量和质量庞大的旅游热门地。除此之外,想要尽情享受旅程,一些准备工作也是必不可少,起码得对两千多年的重大历史事件略知一二,除此之外艺术史宗教史的一些知识会让体验更加丰富。作为阅读爱好者,虽不算是对亚平宁半岛如数家珍,也算是略知一二,尤其是非常期待去梦中情城佛罗伦萨感受文艺复兴的遗风。很多年积累下来的期待终于要成真,下飞机的那一刻我甚至以为在做梦。

于是问题也出在这里。

罗马就不必多说,真要是想细细看看古迹,大概得花上几个月,即便是那几个最最著名的景点,至少得一个星期。然而这次行程只计划在罗马停留三天半,为了最大化利用时间,只能走马观花。九月初的罗马依旧是高温且干燥的天气,每天都30多度,尤其到下午,太阳晒得皮肤火辣火辣的,走几步便觉得身上像着火一样,根本没办法在室外走多久。更要命的是,在美国生活多年,习惯了夏天从高温的室外进到65度空调的室内瞬间凉快下来,罗马室内的空调只开到28度,浅浅淡淡的,想要凉快下来只能靠心静。虽然我常年嘲讽美国人,但不得不说这是第一次直观感受到我似乎也变成了这样的人。

美国人是怎么样的呢?只有出了美国才有深切体会。二哈爹一直说我是hipster,原因是我总是厌恶 mainstream。所谓旅游届的mainstream,便是cruise, all-inclusive hotels and Disneyland. 我对这些专为美国人搞出来的pseudo event厌恶至极,不过都尝试过,Disneyland算是所有体验里还算不错的(实在没办法拒绝star war)。Cruise和all-inclusive hotels实在是让我难以忍受,尤其是好几次excursion从豪华的酒店/cruise坐着交通工具开往破败的、贫穷的、让人瞬间回到真实的目的地路上,我都极其不适并且对人生产生怀疑。生活在这样一个巨大的、专门给美国中产制造的幻像里,我对世界有着不可理喻的失真期待,以为到处都是干净整洁的海滩酒店和生活舒适的中产,进而失去了跟世界连接的可能。住在与当地人隔离的豪华酒店,去专门为游客准备的私人海滩,以及我嘴里说出的英语和对面礼貌的回应。跋山涉水去到远方,却发现在跟镜中的自己对话。

Daniel Boorsin在<the image:a guide to pseudo-events in America>提到,

The modern American tourist now fills his experience with pseudo-events. He has come to expect both more strangeness and more familiarity than the world naturally offers. He has come to believe that he can have a lifetime of adventure in two weeks and all the thrills of risking his life without any real risk at all.He expects that the exotic and the familiar can be made to order: that a nearby vacation spot can give him Old World charm, and also that if he chooses the right accommodations he can have the comforts of home in the heart of Africa.

随着舟车劳顿体验探险的traveler消失,tourist出现:

THE TRAVELER used to go about the world to encounter the natives. A function of travel agencies now is to prevent this encounter. They are always devising efficient new ways of insulating the tourist from the travel world.

罗马便是这样的,热门景点集中在几个区域,里面布满豪华酒店和高档餐馆,到处挤满了美国游客。我走在景区大街上,耳朵里听到的美国各个州的口音以及熟悉而绝望的small talk,跟在千里之外的美国没有任何区别。在这一场尽心谋划的psyeudo event里,我虚假地从纽约飞到罗马,除了出门之后的眼前的景色和室内空调,无法分辨出是在美国还是意大利。

更让人疲惫的是拥挤。为了避开游客,我一大早跑到圣彼得大教堂,接着又去了梵蒂冈博物馆,还没吃午饭又跑去bolghese博物馆。梵蒂冈博物馆里游客密密麻麻,我被推着从入口走到Sistine chapel,瞪着双眼试图从人头缝隙间瞄了一眼雅典学院,再支撑着颈椎同时注意不要被身边不守规矩非要拍照的游客踩到,使劲看了几眼仰慕已久的创世纪便离开了。我想象过很多次米开朗基罗辛苦工作多年创作的天庭,想象着有朝一日能够亲眼看看上帝伸出的手,感受手指传递来的生和创造的荣光,这一天终于到来,这一天匆匆结束。

结束了在罗马精疲力尽的三天半,我躺在酒店的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被巨大的空虚占据着,萌生出了再也不要旅游的想法。

走之前,我对辉煌而虚假的景点失去了兴趣,于是离开热门景区附近的餐馆,专门找了一家离市中心比较远的,位处居民区的餐馆。正值下班时间,周围居住的小孩在餐馆边上的小广场玩耍,骑车,追逐,打闹,让我想起童年时跟小伙伴玩耍的时光。那时候没有家长跟着,上学前便可以不在成年人监护下去外面玩。接着三三两两穿着商务休闲装的成年人回家,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人们享受着陪伴家人,愿意花时间烹饪一顿丰盛的晚餐,下班后跟朋友度过愉快的时光。这些的舒适和轻松像是非常遥远的记忆,我似乎很久没有精神饱满撑到下班并且慢慢享受悠闲的时光,而不是着急做下一件事。

菜单上的价格要比景区附近便宜一半,尤其是酒,大概不到10欧便能买到半瓶。餐馆里的菜也很好吃,简单的pizza Margherita都很让人难忘。我们坐着边喝边聊吃了许久,直到天黑才慢慢走回去。虽然听起来很神奇,但确实这是在罗马的三天最难忘的体验。我更加确信,去一个远方,不是为了专门体验给游客制造的pseudo events, 而是想要看看远方的human fellow过着怎样的生活。

在佛罗伦萨的几天比起罗马体验要好不少,虽然也没有任何接触当地人体验当地生活的机会以及走到哪里都是美国人,但天气稍微凉快一些,游客密度稍微低了一点,佛罗伦萨整个古城的景点还算是保存得原汁原味。第二天晚上从米开朗基罗广场跟着游客挤回来,正好赶上了一年一度的灯笼节,游行的人们举着可爱的灯笼,一边唱歌一边慢慢游行,从领主广场一直走到圣母百花大教堂。大概率这也是为游客专门制造的psyeudo event,但我对佛罗伦萨偏爱很多,这个古老的城邦于我是爱、是欲望、是美的象征。

然而即便身处我的梦中情城,有些时候还是很烦躁。比如我花了很多时间拍照,想要复制跟旅游攻略一样构图完美的照片,而不是真的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也没有放下相机体验那一刻一去不复返的时光。我曾经梦想着陷入跟佛罗伦萨的盛大爱恋,现实中却由于时间紧迫,只是陶醉于拍照试图抓住一去便不复返的时光,并且对拍出来的照片沾沾自喜。持续跟镜中的自己对话而不自知,等到忽然意识到这件事时,我感到非常失望,但是又没办法克服想要拍照的欲望。更重要的是,对美极其贪婪想要留住,真的能留住吗?

Much of our interest comes from our curiosity about whether our impression resembles the images found in the newspapers, in movies, and on television. Is the Trevi Fountain in Rome really like its portrayal in the movie Three Coins in the Fountain? Is Hong Kong really like Love is a Many-Splendored Thing? Is it full of Suzie Wongs? We go not to test the image by the reality, but to test reality by the image.

威尼斯更不必说了,像是一场升级版本的加勒比海小岛上提供文艺复兴体验的all-inclusive hotels,每个角落都是精心为美国人打造的psyeudo event。甚至随便走入一家餐厅,隔壁桌的一对夫妻问我们,where are you from?我下意识回答US,没想到对方一个大白眼说,of course, i mean which state? 我哑然失笑,熟悉的疲惫和焦躁再次袭来。整个主岛大街小巷满是定价奇高的餐厅,每家的菜谱都差不多并且标注英文和图片:墨鱼意面,Venetian liver以及粉色鸡尾酒Bellini。然后是卖狂欢节面具的小店,似乎这里是世外桃源,每天都是狂欢节。走到游客最多的水边,除了难以忍受的气味便是贡多拉上穿着蓝色条纹衫的摇桨人。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跟我一般的神情:疲倦,空洞和抽离现实之外的荒谬。

威尼斯岛本身便是泻湖之上人工建起的建筑奇迹,过往漫长的海上贸易活动赋予这个城邦居民以探索和包容的精神,建筑尤其辉煌,以哥特式为主并受多种文化影响,很多东西方结合的拱顶建筑尤其精彩。如今人们不再需要威尼斯作为通商的港口跟东方贸易往来,这座水上之都便只剩下热门旅游景点存在着,为电影节和人们的期待服务。这一场人为制造的巨大奇观不再跟现实生活有任何关系,岛上看不到借助游船生活的居民,自然也失去了来自1800年海都的魅力,而它的共和体制、务实和探索精神亦不复存在。如今这座小岛仿似24小时营业的华丽游乐场,与世隔绝,只有饮醉失去意识才能彻底加入这个幻觉。

回来之后的一星期特别忙,我都忘记了回程机票被取消的倒霉事,每天忙得没有丝毫喘息的时间,相当于一个星期干了两个星期的活。说实话我不再期待休假旅行,甚至一点都不想再休假,如果休假一周意味着我需要之前和之后加班加点完成多一周的工作,那还不如一直上班。想着即将到来的下个旅行,一点期待的心情都没有。

一个月以后,我皱着眉头踏上飞机,去往新奥尔良。

很多年没去新奥尔良,再次去果真感受很不一样。跟上次的狂欢气息相比,我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那家只要去买酒便能坐着的jazz bar还在,结果一个乐队演奏完拿着venmo二维码挨个问客人要小费的时候,我感到特别荒谬。这几年到底是日子越来越差了,工资赶不上inflation速度,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但没有人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店主宁可让乐队向客户讨小费也不肯向顾客收门票,正正当当付给乐队。在这一场包装精美鼓吹个人努力的幻像之下是惊心动魄的社会矛盾,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于是越想要追求authenticity便越绝望。我甚至没有多少勇气使用“真实””authenticity”这个词,我没有信心到底“真实”存在与否。

好在第二天去了另一家jazz bar。乐队是一个来自古巴的三人trio,灵魂人物,钢琴以及作曲家是一位梳着爆炸头的古巴青年Jorge Luis Pacheco。刚开场两曲华丽至极,Pacheco弹琴时身体微微摆动,为表演增加了不少动感。几曲过去,他开始分享一些自己的生活,他现居德国,有妻子和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儿。covid大瘟疫过后,他第一次离开女儿踏上巡演的旅程,他说火车开走的时候他止不住哭泣,接着哽咽了一下。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亮闪闪的,大概是想念不由自主。随后他演奏了自己作曲的专辑,这时已经非常兴奋,身体随着节奏和音符从钢琴椅起身像是要飞出去,剧烈的肢体动作配合着逐渐强烈的乐章,接着急转直下忽然温柔起来。他紧闭双眼,陶醉在轻柔的音乐中,像是在夜晚的河流里静静漂浮。乐队其他两位成员也闭上双眼,随着节奏慢慢摆动。我感到生命的火光忽然点亮了。

随后他提起一首古巴歌谣,是一位著名古巴作曲家为妻子写就的爱情歌曲。他很热爱这首歌也很尊敬这位作曲家。有一次,他受邀去这位作曲家做客,心情十分激动,坚持要为作曲家弹奏这首歌。然而演奏完毕才知道,作曲家早已跟歌曲的主人公离婚,跟另一位女士结婚。Pacheco自嘲道,他的现任妻子居然没有恨他。大概世间很少有人能在绝对的美面前拥有过多的自我意识。讲完这段故事,他弹唱了这首美丽的歌谣。他的声音温柔细腻,跟他性格一般敏感多情,我沉浸在陌生的西班牙语歌声里,却能感受到一种远大的、超越此时此刻的永恒,几分钟的时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旅行结束后,我不停地想到Pacheco,脑海中是他飞扬的音乐、动人的歌喉和毫无保留的激情。他能够跟来听他音乐的人坦诚交流他的爱和脆弱,毫不羞涩地展示他对音乐的无限热爱,这样的真诚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过了。对比我现在这样无趣的、跟万千人相似的、类似行尸走肉的虚假生活,他那样的人生才是真实活着。我正在过或者之前想要过的生活,有多少是一种美式中产集体制造的mass illusion:出卖时间换取薪水(副产品获得精神压力),消费让自己获得某种符合设定的放松和娱乐。设定好的消费模版包括但不限于:高档公寓,设计精美的家具和装饰,去欧洲和海岛旅行,吃高档的餐厅,读best sellers看award winning films,有一两个烧钱并且能展示自己品味的爱好。持续地生活在这场盛大的幻像之下,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我想要的生活,时常怀疑自己感受到的美是reality to test the image还是genuine sense sense of beauty,怀疑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如同narcissist看到水中的自己。我也想过一种真实的生活,做发自内心喜欢的东西、体验人类真实的情感、不畏惧表达自己并跟外界产生深刻的连接。

2024年伊始,我依旧挣扎着该过怎样的生活,没有明确的目标和计划,每天都在什么时候辞职以及要不要再干几个月中反复横跳,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又开始担心财务问题以及未来可能面对的不确定和风险,然后又忽然不知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肯定饿不死。关于reality, authenticity也很困惑,尤其意识到pseudo events充斥在社会生活的每个角落,个体没办法逃脱这个mass illusion, 只是旅游时我会特别特别在意这件事,毕竟这是我唯一确信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这当中,只有一件事非常确定—我不想再过现在这样的生活了。不管怎样,只要结束才会有开始,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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