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瓦解

一个帝国末日的时代，自然不需要英雄。

英雄，对于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来说，第一反应是marvel dc各种超人，蝙蝠侠，钢铁侠，拥有超能力，时时刻刻拯救世界，而且永远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也正如这般，英雄的漫画化瓦解了传统意义上的英雄。我们曾经歌颂英雄，赞美伟大，热爱高尚。我们对英雄的期待如此之高，除了要完成常人无法想象的事业，还得具备高尚的甚至是神一般的道德。

2023年拍拿破仑，人们的期待自然不是一个军事天才的英雄故事。影片时长相对precovid电影依旧过长，用160分钟来讲述拿破仑的一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于是很多情节处理得很潦草。这样的时长将将允许让我这样久坐背疼的人咬牙去电影院，多过这个时长对很多人的脊椎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除却时长以及情节处理上的潦草，另外一个比较明显的缺点是配乐，像沙丘的配乐一般过于宣兵夺主，强行加具戏剧冲突。最让我感到神奇的一点是，电影里很多比较不舒服的点又是支撑雷导表达的核心，虽然我对其手法实在夸不出来，倒也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雷导一向不以其作者性著称，拍这样一部历史题材作品倒也算及格。

影片主要风格非常现实主义，但又是精挑细选过的角度，更符合现代人的角度。

宫廷戏部分大多采用室内烛光，让我想起库布里克的巴里林登，但又过于灰暗，没有巴里林登用烛光营造出的洛可可时代的荒谬和戏剧化。雷导色调也是冷峻的，跟影片的基调相符。这样阴郁的摄影氛围自然是为了主角拿破仑服务的。

儿时看过很多拿破仑的传记，拿破仑在诸多传记家笔下的形象都具有阴郁，猜忌，固执甚至偏执的倾向。在约瑟芬之前，一些野史记载他曾跟马赛一位丝绸富商的小女儿订婚，这位富商的大女儿嫁给了拿破仑的哥哥。马赛富商对暂露头角的拿破仑来说自然是不小的助力，然而却没办法进一步满足这位野心家想要干一番大事业。他跟约瑟芬的结合在影片中也有暗示，是拿破仑处心积虑踏入当时法国上流社会的敲门砖。爱情也是有的，约瑟芬据记载是位美艳多情的寡妇，其他的描述并不甚多。影片给了约瑟芬很多笔墨，演员虽然略微瘦削，但一对绿色的眼眸演绎出了这位女性丰富的情感。尤其是离婚戏，她因悲伤过度靠安眠药度日而面容憔悴，双眼无神且数次无法读出离婚宣言，对比拿破仑假命演出来的悲伤，十分动人。

拿破仑的演员也演绎得很精彩，尤其是自恋和偏执，经常让我想取笑他。记忆深刻的有两场戏，一场是离婚，他悲伤之余更多的是暴躁，强压着自己想要得到的没办法满足的幼稚情绪，信誓旦旦地说他需要为法兰西诞下后代 — 一个他日后无数次重复的谎言以至于很多时候骗了自己，他都真挚地相信自己是为了法兰西，而不是他本人的荣耀，才做出这些选择的 — 然后一巴掌拍在约瑟芬脸上让她赶紧读完离婚宣言。但拿破仑也是脆弱的，某一部分没有被自恋侵蚀的人格还是会爱着约瑟芬，这种矛盾在另一场戏中展现的淋漓尽致。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回来，第一时间赶去探望约瑟芬，却得知她已病逝。他无法抑制悲伤忽然开始哭泣，却又马上说他不为约瑟芬的死亡负责，并询问她信件的下落。看到这里我哑然失笑，这样古怪的矛盾体 – 无比算计又对所有人猜忌，即便得知最心爱的人去世也会难过，但那难过多多少少又被他的猜忌稀释，悲伤所剩无几。假设这就是他此生全部柔情，这样的告别又显得多么可悲。

拍拿破仑电影，最大的卖点便是战争场面。2023年我们再次走进电影院观看军事天才拿破仑的故事，似乎对战争场面的兴趣了了。那些已经被传记作家和历史作家写烂的各种军事谋略以及英勇作战不再有新鲜感。看惯了超级英雄开挂，凡人的谋略又有多少视觉上的优势呢？但英雄开挂毕竟是漫画，凡人在战场是会牺牲的。我一向不喜欢看战争题材的作品，无法在视觉上承受暴力，鲜血和死亡。几年前那部1917算是战争场面很克制，颇有肃萧之美感，于是本片开场玛丽安托万上断头台和后面第一枚大炮轰得马血肉模糊时我吓得蒙住眼睛，此后的两个半小时所有的战争场面几乎都是闭眼捂耳度过的。在黑暗中隐约听得到炮声枪声和恐惧的士兵发出的哀嚎，我想了很多为什么要用这种过于血腥刺激感官的方式来拍战争场面。

这个时代不再需要帝国，亦不需要战争。人们期待和平，厌恶杀戮。那些以各种名义发起的战争很多时候都是偏执狂们的野心作祟（当然也有一部分是被压迫群体的正当防卫，但被压迫群体能制造的伤害范围实在有限并且具有正当性）。武器的发达更是让杀戮的面积扩大，两颗原子弹造成的毁灭性伤害是整个二战后的伤痛记忆。人类制造出的武器已经足以毁灭地球。我们结束了开疆扩土的侵略和殖民，不再需要战争，于是不再需要军事天才。我们更关心每个个体，不再相信以人命为代价的“伟大事业”，也天真地相信人类可以靠协商和合作让世界发展成一个适合所有人居住的家园。于是影片的末尾列举了拿破仑生涯61场战役的牺牲人数，短短数年间已经超过三百万。我们不再觉得三百万这个数字仅仅是数字，是通向荣耀必要的代价。于是我们也不再需要拿破仑，不再需要一个热爱国家的军事天才。这些都是很美好的愿景，即便终究无法实现，雷导的表达也是有意义的。

战争场面除了极其残酷之外，鲜少展示拿破仑有谋略的一面，更多的是展示他固执且感情用事一意孤行造成的灾难。圣彼得堡燃起熊熊大火的夜晚，有位同僚建议拿破仑去波兰度过冬天，不要攻打莫斯科，整个军队都没有准备在俄国过冬。但拿破仑被圣彼得堡空无一人又被俄军烧毁戏弄得恼羞成怒，执意要求继续前行，于是有了四十几万人的伤亡。最后滑铁卢战役，他刚得知约瑟芬离世，心情郁结。战役中段本有机会投降，他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和偏执，不惜让几万士兵全部战死。滑铁卢战败后有一段对话，惠灵顿公爵对拿破仑说，希望你在圣赫莲娜岛上反省自己的一生。讽刺的是他离世时，纸上写了三个词，法兰西，军事，约瑟芬。对于拿破仑这样的自恋型人格，他在乎的只有他自己的荣誉，他所热爱的法兰西和约瑟芬，不过是潜意识里用来美化自我的工具（可能多少有些真心是热爱军事的），直到死亡那一刻他都不曾反省。在这部电影里，你会觉得他只是个有些运气和天赋的自恋狂，你也不由得会想到，那些人们交口称赞的伟大事迹，是不是只是万千刚愎自用的失败案例中寥寥无几的幸存者，而成就这些伟大事业的领袖或者英雄，大概率也会如拿破仑这般，固执且自恋。

可惜的是拿破仑留下的政治遗产并没有被取材，大概雷导执意解构英雄，甚至法国大革命都只选取充满暴力和血腥的无政府片段。只是这部解构法国英雄的电影是由英国人拍的，影片上映后又多少从帝国时代延续下来的虚构的认同与纷争，也是屏幕外的一大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