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休假这件事,颇有几分无奈。平日生活节奏快到让人无法喘息,办公室久坐导致腰酸背痛筋疲力尽,压力大导致精神体力都不太好。好不容易有时间休息,没剩多少体力长途飞行加公路旅行暴走打卡景点,又不甘心在沙滩上躺着。怎么办呢,换个城市假装生活。说来也好笑,假装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认真生活几天,居然是度假放松的方式。一年365天,也就在休假的这段时间,才有机会好好享受生活这件事。
当年刚搬到纽约时,开着一辆搬家卡车,本来应该已经快到了入住的公寓,阴差阳错上了布鲁克林大桥,在曼哈顿绕了一大圈才开回布鲁克林找到路。在这里生活多年,渐渐地不再觉得夜晚的天际线能给我带来新奇和广阔天地,取而代之的是对城市生活(尤其是工作)的厌倦。纽约黯然失色,这些年来也去过大大小小的许多城市,我渐渐以为这世上的现代化城市都是一个模样: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来去匆匆的上班族,无家可归的乞讨者,设计精美的高档公寓不远处是堆满垃圾的移民社区,急躁的车辆和拥挤的公共交通,令人堪忧的安全状况,无数新奇好玩的吃喝玩乐项目和永远躁动的欲望。
即便如此,我还是期待巴黎有什么不一样。有着浪漫标签的巴黎,海明威年轻时代的流动盛宴,侯麦镜头里的春天和瓦尔达寻到的拾垃圾的人,以及亲朋好友网明星的铁塔照,生活在那里会更有意思吧。
巴黎便是这样一座神奇的城市:无论你对她期待多高,她都不会让你失望。
出发之前,我有些许担心。由于是第一次单独出门,最近又听说不少朋友在欧洲玩丢手机丢护照,我特别害怕丢手机。于是我想了不少法子,比如买了一个非常小的贴身斜挎包,只够放手机、信用卡和零钱;打包的所有衣服都有口袋,layers和外套都是长款的,可以遮住裤子口袋;纠结了半天还是背了相机,但决定只背1-2天,出门尽量避免打扮得像游客。出发前如此计划一番,等到大半夜走在巴黎街上,微醺时享受这迷人的安静时,这种程度的paranoid似乎有点用力过猛。一个持枪不合法的地方,能有多不安全呢。
拥有巴黎的夜,便重新拥有了生活。
巴黎的餐馆开门稍晚一些,晚上七点进餐厅,三三两两就餐的基本都是游客,七点半以后才逐渐热闹。午夜前后在左岸闲逛,餐馆酒馆室外坐得满满当当,温柔的夜色中,几盏橘黄色的灯光点亮微醺的脸庞。酒店楼下有几家餐馆,每晚睡前,我会开一会儿窗户,听着楼下的欢声笑语弥漫在夜色里,仿似这夜的欢愉不会停止,无人入睡。
平日里我很喜欢去jazz club,来巴黎听jazz(以及喝酒)是假装生活一定要做的事。Jazz起源于新奥尔良的非裔美国人社区,一战时期由非裔美国士兵带到法国。Jazz似乎等于纸醉金迷的1920s golden age,同时期的法国les années folles也跟jazz颇有渊源。当时很多美国jazz musicians来到巴黎演出,Louis Armstrong还当了很多年le hot club de France的荣誉主席。不过法国人不会全盘接受美国人带来的jazz,传说法国人尤其不喜欢swing这个词,只保留了jazz。想起最近netflix上了一部剧the eddy,讲巴黎jazz club的故事。剧中有个对话特别好笑,一个四人乐队表演了一段swing,坐在台下的club owner评论,this is too American.
原计划打算去Le Duc des Lombards,巴黎最负盛名的jazz club,结果一直没弄明白怎么买票,加上迟迟不出lineup,便犹豫着要不要去。这天下了整整一天雨,到晚饭才放晴。本来想着夜游铁塔,结果潮湿的夜似乎更需要音乐和酒精。酒店附近便是著名的jazz club le caveau de la huchette,我穿过热闹的餐馆和酒吧,找到这间小小的club,果断买票进去了。这家地下jazz club让我一秒穿越到纽约smalls,听到鼓声的时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发丝都跟着兴奋。萨克斯风响起时,我终于从仄逼的楼梯出来,眼前一个十平米的小厅挤满了跳舞的人。这景象确实第一次见。遗憾的是,我独自一人,好不容易占到了个能看得见乐队和舞池的座位,没办法再到楼上买酒,只能没有酒精干听。乐队是四人组合,pianist开口唱英文的时候我又不禁捂嘴笑,想起剧里那句吐槽:this is too American. 夜越深,舞池越热闹。来客大多是面孔兴奋的游客,隔壁桌四个讲英语的女孩一直在跳舞,对面两桌中年情侣安静地听音乐,不时地低声交谈。几段精彩的double bass solo过后,没有酒精实在很难继续待下去,我把座位让给了一对年轻情侣(并听到他们用比我更五毛钱的法语说谢谢),挨着墙穿过舞池的人群离开了这家jazz bar。夜晚的星空格外明亮,路过的酒馆热闹非凡。
第二天从卢森堡公园出来,沿着大街寻找餐馆吃晚饭,经过很多家都关门了。既便是最赚钱的季节,很多店家还是选择关门度假休息。天色渐暗,饥肠辘辘,随便走进了一家餐馆,继续用蹩脚的法语询问有没有空位。服务生说已经全部预约满了,我正打算离开,另外一位服务生说我可以进去。喜出望外,终于能好好坐下吃一顿饭。刚喝上第一口酒,一位穿着灰色连衣裙的女士进来,擦拭我面前的钢琴。我心想不会这么幸运吧,没有预约进这家餐馆就算了,还能有live music。果真,过了一会儿,她坐在钢琴前,打开琴盖,一串音符瞬间铺满了小小的餐厅。bossa nova, 这迷人的音乐。我赶紧又点了一杯酒。起源于巴西的bossa nova,来到法国也入乡随俗。随便走入一家咖啡屋或者点开apple music上coffe shop playlist,便能听到浓浓巴黎味道的bassa nova:低沉沙哑的女声浅唱低吟。很神奇,这几天遇到的法国女性声音都是有些沙哑的,跟Léa Seydoux老师那般,甚至有位女性服务生门牙之间有一摸一样的可爱宽缝。接着,这位女士略微沙哑的歌声伴着钢琴响起,记忆中那些漫无目的的游荡时刻一起涌现,尤其是那些在咖啡馆酒馆浪费掉的时光似乎有了分量。它们不再是空白的无用的,而是一张张过曝的照片,那强烈的午后阳光跟彼时的音乐一起钻进脑海。沉浸在此刻,又似置身于无数个类似的平行时空,半梦半醒,跟着迷人暧昧的歌声将清凉的酒送入口中。
到达的第二天,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除了没带伞,心情倒是没受多少影响。友text我说,雨中的巴黎也别有一番滋味。这倒不假。
巴黎是座很漂亮的城市,沿着塞纳河两岸的建筑都是米黄色的墙和青灰色的屋顶,带着灰调,不会像南美的城市那般艳丽活泼,自有一点矜持。跟伦敦青绿色的冷色调相比,米黄色给巴黎添了不少温柔的气质,即便是阴雨天,从高处眺望林立的建筑,依旧感觉到一种被环抱的静谧。秋天的巴黎一定很美,满街金色红色的枫叶搭配着奥斯陆建筑群,也不奇怪那么多画家以及其他视觉艺术家会钟意巴黎。
下雨天街上人不太多,慢慢走着还能听到雨点落在树上的声音。没有让人烦躁的积水弄脏鞋子,不担心车辆驶过溅我一身水。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氤氲的暧昧的气息,头发被打湿也无妨,是有多久没有在雨中漫步过了。
回酒店拿上伞,继续冲入雨中。伞遮着头顶和周围的天空,人群中仿佛拥有了这一块私密空间。听到雨滴打在伞上的轻柔声,还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仅仅是这些有声音的生命表象,而是在很大的空间里,包裹着所有内里的“我”,渺小但坚定地存在着。
蒙马特则是另一番景象。排队进Sacré Cœur时又下起了雨,好在一会儿便放晴了。从挤满游客的Sacré Cœur出来,午后的阳光明媚,一扫几个小时前的阴霾。我随着人群晃晃荡荡经过艺术集市,热闹得让人愉悦,很多画家聚集在一个十米见方的小广场。广场的一边是一些画家卖他们的画作,另一边则是两排现场画人像素描的画家们。现场画人像的区域最热闹,游客排着队等待,画家则专心地描绘着身边快乐的面庞。这些素描画家跟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风格写实,而且画纸是青色的,有种晦暗的古老气息。广场周围则是热闹的小酒馆,门前两排藤编椅,中间摆着小圆桌。游客们面对小广场坐着,面前摆着各色啤酒红酒鸡尾酒和咖啡。太阳仿佛跳跃着不会停息,像是时间永远留在这一刻一般。当初住在蒙马特的画家们,过得也是这般神仙日子吗?
假若巴黎只是塞纳河两岸精致的建筑,左岸美味的餐厅、咖啡馆、酒馆,右岸美妙的博物馆,似乎少了些生活气息。作为移民在美国生活多年,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总会观察当地移民的生活。托象友的福,趁着吃饭的机会顺便逛了下Korean town,看到很多热气腾腾的亚洲餐馆。之前路过的一家拉面馆外面排的长队,看来巴黎人也是非常热爱日餐。走在街上经常能看到中东裔和非裔,亚裔倒是少一些,总体来说是个挺多元化的城市。前段时间看了部讲巴黎脱口秀演员的电视剧drôle,是个热热闹闹讲述普通生活的故事,非常好看。剧里面的四个主角里三个是poc,男主角是位阿拉伯裔的脱口秀演员,很有魅力。几部电影电视剧自然不能说明poc在社会中的地位,但这些作品和演员被看见是有意义的,他们未来可以选择的空间会更多。
在左岸闲逛时,溜进一家卖钵的小店。店很小,面积大约只够一人通过的走廊大小。走廊两边的墙上摆卖了各种形状的钵,我只在电影电视剧里见过。店主是位中年人,耐心地跟我介绍了怎么敲钵,用一个小锤子轻轻敲一下,然后随着钵边缘环绕,绵密又温柔的金属声音会一直持续下去。凑过去听,终于见识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那声音让人通体舒畅,一瞬间世界不复存在,安静得只有我和这个钵,等回过神来,我才意识到此生从未体会过有这样神奇的体验。这钵大概是卖给喜欢猎奇的游客,大抵跟佛法修行关系不大。虽然我对佛教一无所知,这小小一个钵居然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时门外来了其他好奇的客人,我没有打算买什么,为了不打扰店家生意,便匆匆告别离开了。
去蒙马特路上经过一个非裔社区。跟整洁貌美的拉丁区不同,街上的垃圾桶被塞得满满的,旁边漏出来不少纸屑。地铁边上很热闹,似乎是集市,很多人在叫卖。我沿着导航向Sacré Cœur 走去,经过了几条萧条的街,跟布鲁克林某些地方非常相似:无人问津的商铺,窘迫的流浪者,带着很多小孩的非裔妇女,破败的住宅楼。阳光下的阴影让我觉得不适,穿戴考究背着相机似乎格格不入,我快步经过并且没有拍照。他们不会想要自己的生活成为被观赏和品论的对象。
离开巴黎的这天,我差点误了火车。在火车站上上下下寻车站未果,绝望中一位非裔妇女好心帮助了我。她其实也不知道我的车站在哪里,问了过路的另一位女士,女士告诉她在二楼。我刚从二楼下来,急得满头大汗,又不好意思耽误她,便说我自己上去好了。但她执意要跟我一起上去,我们便在一楼等电梯。等电梯的空档,她跟我闲聊两句,问是不是来度假的,我说是。我想接着聊两句,但又没多少会说的,便硬找话问她,你生活在巴黎吗?问完我就觉得自己特别蠢,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硬着头皮继续聊呗。她说是。于是我更蠢地回了句,啊好棒啊!只见她叹了口气说道,c’est fatigant.
休假结束好几个星期了,又回到了忙碌到没时间吃饭的工作中。每个通勤的路上我都会反复想起这句c’est fatigant,想象我在上班路上帮游客找路,对方很兴奋地说,生活在这里一定很棒吧!我大概也会没好气地说一句it’s tiring并忍住不翻白眼。
这几天的生活有很多美好的瞬间,很多是巴黎这个城市独有的体验,很难再用一个浪漫标签来概括巴黎的魅力。自嘲也只有当游客的那几天,才能真的假装好好生活一下,倘若真的日日如此,又会是什么心境?想象一下觉得比做梦还奢侈。那就再多睡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