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安东尼奥的信 (A letter to Antonio)

安东尼奥,

你好。

当我郑重其事写下这两个词时,桌上的灯光微微晃动了一下,像是被你的呼吸轻轻触碰过,如同遥远的少女时代你呼唤我名字时的悸动。隔壁房间探出吱吱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寂静中回响着。给解放者报的评论已经写好,在第一个抽屉最上面一叠,跟昨天胡安送来的简报放在一起。

过去的时光像是电影在眼前放映,我总是回忆起那个划破手指的夏日午后,你在破旧的广场上将球踢进圣玛丽教堂大门,神父冲出来诅咒我们的瞬间。儿时我体弱多病,长到十岁仍是弱不禁风,经常卧床。健康的日子总是短暂而美好,我穿着母亲买给我的昂贵长裙,追着你在狭窄的街道抢球,不慎滑倒沾了一身泥,还划破了手指。回家后我被母亲狠狠训斥,不仅扔了哥哥送我的球衣,还禁止我和男孩子一起踢球。你也许依稀记得第二天我换了条脏脏的棉布裙子,端庄且冷漠地站在角落看你踢球,其实前一天我哭了整整一夜。

你和其他男孩子玩耍的时间越来越久,我和阿利安蒂娜则成为形影不离的好友。对了,也许你有所察觉,阿利安蒂娜从儿时便热烈地爱着你,一直到五年前都对你保持着少女般的情愫。我们在一个破旧的教室上课,相互交集却不多,你甚至故意装作不认识我。青春期的男孩无聊又爱面子,跟女孩说话像是降低自尊,还会引来其他男孩的嘲讽和起哄。

父亲买来家里第一台彩色电视,那个小小的屏幕上闪烁着一个个会动的小人追着光斑一般大小的足球,原来跟头颅大的足球在电视上是这样的。我和阿利安蒂娜沉迷于屏幕上俊美的球员,下课便钻到客厅看比赛。她特别喜欢忧郁的里奥•加西亚,而我则对流浪者队帅气天真的佩德罗•蒙蒂利亚沉迷不已。十三岁那年,你破天荒地再次跟我说话,声音已经变得陌生,那个雌雄难辨的清亮声音消失了,一个陌生的沙哑声音问道,你喜欢哪只球队。我一时惊讶,不知该作何反应,尤其是看到你低头时抿着嘴,两颊通红,双手紧握,紧张得像是上台讲话。等我说出科洛尼亚广场的时候,你的眼睛瞬间闪着光,嘴角上扬,但马上又皱起眉头。我当然知道你喜欢同城死敌凤凰竞技,说科洛尼亚广场有几分是故意气你的。其实阿利安蒂娜才是那个为科洛尼亚广场痴狂的少女。

三年的时光短暂又鲜活,我记着每一场波特诺德比的过程和第二天你嚣张或者失望的神情。年少的时间仿佛流淌得异常慢,每一天都有好多跟你有关的细节值得记忆。十四岁那年,我开始给校报写评论,前几篇都是关于足球。学校的男孩子对我多了几分敬佩,我被纳入了你们的圈子,负责在你们踢球时在边上加油呐喊。你应该还记得我一直佩戴着的金色吊坠,里面原来是面小铜镜,现在项链发黑,在我的首饰盒静静躺着。那是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记得那场波特诺青少年大赛决赛吗?我们这边上半场丢了一颗球,进攻打得非常不顺利。中场时,你气急败坏地来问我要那个吊坠,我取下来给你,你在左手腕缠了好几圈。下半场形势逆转,你还助攻了制胜球,我会永远记得那个亲吻着左手腕向我奔跑过来的少年。

后来我爱上了诗歌,尤其是聂鲁达,从此校报上多了一栏幼稚而热情的诗歌,每每抒发着天真的对爱和土地的向往。也是从那时起,我懵懵懂懂地知晓你对我的感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你把我发表过的文章剪下来,小心翼翼贴在一个皮质的笔记本里,随身保存了多年。原来你那双忧郁黑眼睛里的欣赏和爱慕要比我能懂得厚重许多,也不幸地成为我们悲剧命运的开端。

十六岁那年,我的哥哥因参加学生游行抗议被捕入狱,从此下落不明。那个雨季仿佛会持续到时间尽头,像是要掩盖这肮脏的罪行。半年后的早晨,大雨滂沱,父亲也消失了。母亲烧掉了跟父亲和哥哥有关的一切,只留了两张小照片,叠放在我胸口的挂坠上。这些年来,那两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便是他们存在过的所有证据。相比死亡,我更害怕真实存在的人被抹去,没有人记得他们存在过。母亲去世后这两年,每每怀念她,我都清晰地记得她告别的模样,那双冰冷的棕色眼睛死死瞪着我,白得发青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生疼。我保存着她的纯金戒指和耳环,一些旧日荣华富贵的落寞记忆。可是父亲和哥哥,从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之后,半点痕迹都没留下。我曾拜托你去询问,你的语焉不详已经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随着母亲搬去祖父母家,在安第斯山脚下的一个村落。除了阿利安蒂娜,我跟所有人都断绝了联系,包括你。后来你问过我多次,为什么不跟你联系,我无法告诉你那种心灰意冷的绝望,我脆弱的心灵不能在已有的变故之上再承受跟你无法相见的煎熬,请原谅我当时冲动的选择。

阿利安蒂娜是我一生的挚友,我对她的爱不曾比对你少半分,直至今日我仍深深爱着她。那段灰暗的日子,除了农场里收不完的洋葱和臭气熏天的马粪,我唯一的期待便是阿利安蒂娜的书信。她每周都会写信给我,经常寄书过来。有时农活太辛苦,我还会坚持走去邮局查看有没有她的来信。那段时间我与世隔绝,村里没有电视,报纸也很少,对外界的了解都是通过阿利安蒂娜。她寄给我很多书,多是关于女权运动和政治理论的,还有她热情洋溢的评论。在她的引导下,我慢慢了解圣特雷莎发生了什么。十八岁那年,阿利安蒂娜随着父母移民美国,我仍然待在安第斯山的村庄。她的告别信充满了温情,一直鼓励我坚持读书和写作,并付上一些报社地址鼓励我投稿,还承诺去美国安定下来后再给我写信。那封信上的泪水已经干了,记忆中即将要失去她的悲伤却历历在目。美国,一个遥远的国家,此生再次见到她的机会如此渺茫。

跟她那封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两年前你写给我的一封信。阿利安蒂娜迟迟没有把你的信转寄给我,最后终于在离别前寄来。你的那封信我可以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我也很理解阿利安蒂娜为什么拖延了两年才寄给我:她深爱的人给她的密友表达出的浓烈爱意和忠诚,字里行间写满了思念和痛苦,却跟她无分毫关系。

迟到两年的信,里面的爱意却没有过期。你贴心地问候了我和我的母亲,事隔二十年回想起来还是很温暖动人,不是你那个年龄的男孩会有的温柔细腻。你说起最近喜欢拉巴特的书,他笔下的英雄充满了悲剧色彩,他们每每遇到需要牺牲爱人拯救世界的困境。那时我还没有建立起对社会和人性的认知,不能辨别出你已经展露出拥护独裁和威权的苗头。我眼里看到的是浪漫孤独的英雄面对残酷命运时的艰难抉择。即便是那时的你,会为了理想而牺牲我吗?人生没有假设,未来十七年的命运已经给出了答案。

如果我怪罪你儿时被时代和社会所塑造的男子气概,其实是有失公允的。人很难逃脱环境的影响,尤其是幼年时经历的社会构造。如今回忆往事,我庆幸自己青春期在安第斯山的怀抱里度过,那段时光是我最珍贵的美好回忆。山里总是被雨雾笼罩,我不喜欢下地做枯燥的农活,只喜欢牵着驴去山上的树林里砍柴。雨季时候,我钻进安第斯山里,不知疲倦地在林中探索。你见过夜晚萤火虫的光芒吗?忽隐忽现,远远闪烁着,伸出手去却只抓到雨滴。你相信树有灵魂吗?第一次去砍柴时,我砍倒了一棵纤细的树苗,回来之后忽然高烧,像被魔鬼附身一般浑身疼痛,眼前各种幻象。吃了很多药都不见转好,到了第五天忽然恶化,意识不清浑身抽搐,母亲只得去找当地部落的法师。法师说我伤害了树灵,要亲自去向山里的神明忏悔。你敢相信,痛恨迷信的我乖乖听话,被母亲和法师搀扶着爬上山,找到那棵被我砍掉的树,虔诚地忏悔。从山上下来,我顿时恢复如初。后来每次去砍柴,我会牵着驴走很久,寻找已经死去的树木。

阿利安蒂娜的信和书籍滋养着我的灵魂,我们如同幼年时偷偷躲起来看球一般,在只属于我们的世界里读书,思考,写作。阿利安蒂娜多次在信中提起那几年圣特雷莎逐渐高压的政治气氛,我其实并无感同身受。等到我重新回到波特诺时,安第斯山滋养下的强壮心灵和体魄仍然被瞬间击溃。好在大部分困难来自生活琐事,我忙着适应新的地标建筑,学年轻人的流行歌,像海绵一样吸收着过去三年波特诺的变化

跟现在相比,1997年已经是美好开放的时代,甚至是新闻最后的黄金期。回到波特诺以后,我找到了一份在解放者报社打杂的工作,后来在编辑的指导下写了几次新闻评论,开始给报社供稿。那篇《女性自由论》发表之后,我名声大噪。其实不过是把写给阿利安蒂娜的内容写成文章,文法更正式一些罢了,现在看来很多观点幼稚粗糙,不过年轻气盛的热情最为珍贵。这一点才华和努力让我在男性主导的报社初现光芒,我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发出女性的声音。那时的政治气氛一度开明,前一年残暴的独裁者诺拉西奥遭到暗杀,他的继任者阿罗约刚刚上台。当时我对你忠心耿耿追随阿罗约并无异议,甚至我也跟你一样,以为阿罗约将给圣特雷莎带来民主和自由,尤其是阿罗约政府恢复了诺拉希奥执政期间取缔的部分新闻和报社,知识分子界窃窃私语,期待着即将来到的改革和大选。解放者报是先锋中的新派力量,新兴的思潮都是从解放者报开始的。我庆幸能在那段短暂的黄金年代找到自由表达的空间,不至于担心被捕入狱。那时弥漫着的社会主义思潮随着苏联解体冷却下来,然而左翼青年想要在圣特雷莎实现理想的热情却未曾降温。

千禧年带着希望到来,过去百年的伤痛似乎看到了愈合的曙光。再见到你时,是在圣保罗球场。那天是波特诺德比,同城死敌科洛尼亚广场队跟凤凰竞技队争夺联赛第一的关键比赛。我当时的男友以及后来十年的伴侣是科洛尼亚广场队的头号球星马丁。赛后马丁介绍我给你认识,你见到我顿时石化的场景依然记忆犹新。我才得知你和马丁曾经在青联队并肩作战,后来你决定放弃足球从政,想要改变圣特蕾莎的现状,马丁则凭借着天赋和努力成为了波特诺的城市英雄。经过漫长的思索,我猜测你对马丁的愤恨最初来源于此:他不过顺应着天赋便得到整个城市的爱戴,而你为了远大的政治理想放弃掉人生所有美好的部分,依旧没有成为英雄。

你曾是个浪漫的左翼青年,在见识过南美其他国家左翼政府的高压血腥统治后,心灰意冷,丧失了信仰,变得冷酷而务实。我无法接受你彻底倒戈右翼政府,尤其是阿罗约几年间迅速消灭所有政敌,报社在短暂的繁荣之后顿时人心惶惶,我们都清醒了:阿罗约与诺拉西奥无异,甚至是个更加冷静聪明的独裁者,尤其是他罕见地获得了圣特蕾莎人的爱戴。你应该记得我们在庄园的炉火边无数次地争论理想,现实,自由,平等,我尖叫着想让你看清楚阿罗约独裁的本质,而你的沉默现在看来似乎是赞许。我无法理解一个大谈自由平等的人在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是如何做到无动于衷甚至后来成为帮凶的,而最近终于理解了你。其实人性不过是这样,欲望,权力和对死亡的恐惧。

在报社时,我用胡丽叶塔的笔名写女权评论,后来转向政治评论。连续几篇批评阿罗约政府的稿子轻松地通过审核,发表之后获得大批支持。我说阿罗约是个精明的独裁者便源于此,他表面上接受批评和监督,装作一副开明统治者的模样。他选择性地放出对自己有利的批评,大多集中于政府内部的反对派,贪污腐败权色交易,紧接着以清道夫的角色出现主持公道,不过是为了消灭异己。阿罗约对解放者报尤其是对我的优待,笼获了大批人心,尤其是我作为女权活动家的形象为他带来了女性的支持。这套伎俩是你的杰作,欺骗性甚至优于戈贝尔手下的纳粹宣传机器。如今我对政治极其厌烦,但为了你,我还是昧着良知写完了最后一篇评论。你会喜欢它的。我终于知晓了你残暴背后的孤独,这孤独在南美大地上几百年来阴魂不散。这也是最后一次我将你的残暴合理化,不仅为了你,更为了需要慰藉的圣特雷莎人。

你提起在圣保罗球场的再次相见,是无望人生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而那时的我沉浸在爱情和成功的巨大幸福里,与童年好友的相见无疑只是锦上添花。从此以后的每次相见,我感觉到你无处不在的寻觅目光,年少时期受人瞩目的骄傲重新回到我的生活,显然安第斯山无法洗涤我的年少轻狂和目中无人。我享受着你爱慕的眼神和周围人秘而不语的窃笑,即便是马丁为此跟我吵过无数次,我依旧会单独赠予你偏爱。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你提出举办一个盛大的庆祝晚宴,在市中心的利兹卡尔顿酒店包下整个大厅。那天,我见到了童年时的玩伴,尤其是阿利安蒂娜从遥远的洛杉矶飞来。马丁强忍着怒气,看着我跟你放纵地相拥,最后还要礼貌地感谢你,毕竟你是当时前途无量的议员,在政界颇为有影响力,是最有希望的进步力量。更何况,你只是跟大家介绍我是你少年时最好的朋友并对马丁赞赏有加,谁能拒绝权力的眷顾呢?

如果当初我没有鼓励你放任对我的倾慕,早早划清界限,马丁也不会得到如此下落。我在控诉你残忍的同时,对自己在感情上折磨你和马丁的残忍视而不见。

但我真挚地热爱着马丁,你是知道的。人总是会被自己不具备的特质吸引,马丁便有着我无法拥有的勇气和坚韧,而且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他年少成名靠的是天赋和运气,二十二岁代表圣特雷莎出战时意气奋发,却差点被膝盖伤病葬送了职业生涯。伤病恢复期间,他经历了漫长的挣扎,受着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也是那年,我采访他时,爱上了那双棕色的眼睛。随后几年智利的剧变也折磨着马丁,他的理想被狠狠挫败。马丁的理想主义来自于政治上的天真,他不仅渴望将荣誉带回圣特雷莎,还渴望圣特雷莎成为他理想中的完美社会:自由,浪漫,富有。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任何试图追求完美社会的理念终将给人类带来灾难,苦苦索求后变成了自由主义者,但自由主义在圣特雷莎显然是股微弱的力量。在这个被法师诅咒的土地上,极左和极右总是相继给人们带来苦难。

你是个狡猾的马基雅维利者,利用马丁的友爱和你对足球的热情为自己赢得声望。我确实妄想过,马丁可以影响你,他纯粹的善良会感染你。即便你们因为政见不合分道扬镳,马丁依然尊敬你,并在各种公开场合配合你的宣传。你深知宣传的重要性,擅长操控舆论。漫长的殖民时期过后紧接着迎来百年的独裁统治,特蕾莎人饱受高压统治的摧残,从未有过机会参与到现代政治的讨论,你利用他们对足球的热爱和对马丁单纯的崇拜和支持,让臭名昭著的独裁者阿罗约为马丁授予荣誉,将圣特雷莎英雄跟阿罗约政府画上等号,在民族国家瓦解的二十一世纪,创造了属于阿罗约党国一体的奇迹,还获得了大部分民众的拥戴。不得不说,你的野心勃勃确实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你的下一步便是极权统治。对权力病态的渴望是你活着唯一的动力。

我和你在很多方面都相似,我在年少时期也渴求过绝对的权力,认为自己能够凌驾于一切之上,最终实现母系社会的乌托邦理想。我对待男人的态度跟你对待女人的态度如出一辙,具体在行动上,我对爱慕我的男人施加精神虐待,你在肉体上折磨除我和你家人以外的女性。我的政治热情来源于抽象且宏伟的理想,我不爱具体的人,即便是当记者期间,为了报道因私下堕胎感染死亡的女性群体走访贫民窟时,我清楚地知道内心对她们的关心比不上对未来成功的沾沾自喜。甚至五年前,当我意识到永远失去马丁的那晚,我还是没有丝毫改变,本能反应居然是,失去了城市英雄作为伴侣,未来该以什么进步姿态继续职业生涯。后来那地狱般的监禁时间,我的痛苦更多来源于伟大事业的破灭而不是失去马丁。讽刺的是,当我终于能够理解自身的处境并接受你对我的囚禁,居然是因为你对我的爱。

我从那晚大屠杀的噩梦中醒来,躺在巨大的床上,白色的床单纯净得刺眼。我手脚被缚,一动不能动,耗尽所有力气哭喊挣扎。这座由修道院改建成的城堡最尽头的卧室,是噩梦的延续。卧室的两扇窗上了漆黑的铁栅栏,四周墙壁裹着厚厚的地毯,巨大而沉重的门一日只开启三次,早饭,午饭,晚饭。除了午饭是女仆送来,早饭和晚饭都由你亲自端来。我拒绝接受你送来的一切,发疯一样地将所有东西摔在你脸上,趁你接近我时咬你,想杀了你然后一死了之。你说你左臂上凸起的伤疤是刻骨铭心的印记,上面清晰可见的牙印是我存在的痕迹,仿佛你知道有一天我会消失,跟我父亲和哥哥一样,连存在过的痕迹都一起消失。此刻你正在隔壁毫无防备地熟睡中,但我一点都不想杀你,你的罪行会有上帝来审判。

长期绝食而营养不良,我的身体和精神被彻底摧毁了。失语的那段时间没有给我留下多少记忆,每天躺在床上看着铁窗外天亮又天黑,被迫输营养液。有天,天花板上出现一只蜘蛛,想必是穿过层层障碍才进入这个房间。我盯着那只蜘蛛结成一张一张的网,那网越缠越紧,活着时所有的荣耀和苦痛终将被死亡带走。那时的我是个活死人,失去自由,失去爱人,失去人世间任何可以依赖的人和事。自从十八岁以后我再也没有祈祷过,魔鬼吞噬着我,上帝抛弃了我。阿利安蒂娜后来提起,她曾经来探望过我,但我没有任何印象。她跟其他人一样恐惧心狠手辣的你,害怕之后可能的报复,但她还是在你的下属面前狠狠扇了你一耳光。她愤怒地冲你吼叫,想要带走我,却又无力地跪下哭泣。她向我忏悔没有勇气拯救我,甚至不敢把我的下落告诉我的母亲。杀戮和恐惧夺走了我的记忆,也夺走了她的意志。

某一天午夜,我忽然醒来,眼前一片白茫茫,连日来的疼痛神奇般地消失,我久违地沐浴在阳光般的舒适中。你亲吻着我的手,声音颤抖地哼着歌,是十五岁时你为我点的那首最后的探戈。我一瞬间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和阿利安蒂娜说着悄悄话的午后,广播里传来这首歌,我轻声吟唱着,沉浸在只属于你和我的秘密花园。

等我从医院醒来看到母亲时,马丁和那晚的大屠杀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母亲两鬓斑白,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接着我看到你,一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从未低头的骄傲头颅丧气地垂下。也许那一瞬间你和我都意识到,我们都太渺小太有限了,无法抓住除了身边人之外的任何人和事。从医院出来,我拒绝跟母亲回到安第斯山,选择留下来跟你一起生活。母亲至死都没有原谅我,相必她也烧毁了所有我存在过的痕迹,我只剩下死后向她忏悔的机会。阿利安蒂娜说我得了失心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精神分裂,甚至写信要求你把我送去精神医院。我辜负她的关爱,至今仍羞愧不已。然而我也控制不住阴暗的揣测,即便你俊美的外表之下的灵魂已经被魔鬼占据,她内心的某个角落还是不愿意看到我和你在一起。我仍无法完全原谅你囚禁我这件事,即便后来得知阿罗约政府大面积抓捕反对党以及几十万失踪人口至今下落不明。某种意义上,我在你的“保护”下躲过了大清洗。

当我再次给解放者报供稿时,已经失去了灵魂。巨大的变故让我变得冷漠,我更加不在乎具体的人和苦难,甚至不再拥有追求抽象正义的使命感和与之伴随的激昂文字,毫无羞耻地用本该属于美和力量的文字写下那些恶心的赞歌,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用所谓的后现代理论将你的欲望合理化,用那属于聂鲁达的优美诗句描绘一个永不可能实现的理想社会,彻底失去了作为记者的道德和尊严。解放者报在你的大换血之后,也失去了先锋精神,沦为阿罗约政府的喉舌。我沉浸在你为我编织的梦幻世界里,疯狂填补着少女时期那未曾满足的初恋,过往的苦难和世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道德在上帝抛弃我之后也随即离开,我像是明天即将死去般享受着你狂热的爱恋。你从欧洲为我定做昂贵的家具和衣饰,当我出版第一本拙略的小说时,斥巨资请评论家整版宣传。你带我去最昂贵的包厢看球,为了让我开心邀请球员来城堡彻夜狂欢,喝得酩酊大醉。世上的一切对你来说都能轻而易举获得,你便用这无限的权力来填补我无尽的欲望。在床上,你也不遗余力地讨我欢心,你像野兽般漂亮敏捷又温柔体贴,无数个夜晚的欢愉是我持续堕落的催化剂。外界对你的改变赞赏有加,那个曾经风流的年轻部长不再到处寻欢作乐,变成苦行僧一样严格遵守一夫一妻的契约。我装作没有察觉你每周去妓院,那些耸人听闻的故事也不是没有传到我耳朵里,你那野兽般残忍的性癖需要发泄,而我已经丧失了所有对同类的同理心。回忆起过去四年的种种,除了那些虚无的财富和名声,我能实实在在感受到的只剩下你身体里本能的热烈欲望。直到今日我才恍然大悟,我们只有过性和欲望,没有过爱。

你对我的痴迷,以及我对你的放任,都是一种病态的执念。你对我的迷恋源自于自恋,你内心想成为赫拉特里克,有毒的男子气概和阿罗约政府对你的影响让你丧失了人性,你对弱者没有悲悯,你对不公没有愤慨。你滥杀无辜却恐惧死亡,想要抓住权力作为自己活着的荣耀并被世人仰慕。你疑神疑鬼,无法相信任何人,床头永远放着一把枪。你清楚得很,那些忠心耿耿的朋友和同僚最终都会离你而去。你又害怕孤独,无法跟人产生正常的情感交流,你对待女人像对待物品一样,只是你发泄和证明自己权力和魅力的工具,于是你需要被一个神明般的人爱着来洗刷你自知可鄙的罪恶。我不幸地被你选中,变成你镀金橱柜里昂贵的战利品。你不爱我,或许年少时曾爱过我,如今那单纯的爱恋早已不复存在,你只爱现实中我被过誉的才华和影响力。就连你年少时最喜欢的足球,如今也只有成王败寇的那一部分让你激动欣喜。我也不爱你,我被你彻底摧毁之后已经丧失为人的能力,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让我免遭其他苦痛经历的折磨。我拼命抓住初恋这根救命稻草,如此配合你卑劣的行径,是我的懦弱。几个星期前,我曾试想,如果当时随母亲回到安第斯山,我的灵魂是不是不会如此堕落。也许是时候回去了。

近几个月,我经常回忆起马丁。跟他在一起的回忆被我锁在心底,自从他死后便再没有打开过。开始是因为大屠杀带来的痛苦太过强烈,我无法承受,本能地强迫自己遗忘跟那晚有关的一切。后来,他身上的光芒会刺痛我枯萎腐败的灵魂,我不敢直视他,不敢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勇敢和悲悯存在,过去我追求的一切都成为再次伤害我的利器。最近夜夜失眠时脑海里不停地在想,人生短短几十年,以他的才华和能力,对圣特雷莎人的苦难装作视而不见,昧著良心支持阿罗约政府,当着城市英雄甚至国家英雄,一生荣华富贵绰绰有余;即便他无法在阿罗约政府的统治下继续生活,我们可以搬去美国,像阿利安蒂娜一样过着普通中产生活,远离圣特雷莎的悲惨命运。然而他没有选择对阿罗约政府卑躬屈膝,更没有选择离开,而是选择留下,试图用他的自由主义和英雄主义带来的微弱希望来施加影响。

后来我渐渐拼凑起大屠杀那晚的记忆。那是夏末的夜晚,雨下得很大,我借着壁炉取暖,刚刚合上书,准备更衣睡觉。突然间,沉重的大门砰一声震开,紧接着便是鱼贯而入的脚步声,随后便传来了枪声和哭喊。我向后院逃去,雨势愈急,漆黑中白茫茫一片。隐约中我看到马丁跪着的身体,湿漉漉的黑发被大雨冲刷成布状,亚麻色的衬衫外面裹着一圈一圈的麻绳,背对着我的是一双熟悉的黑色马靴,马靴上的金扣不合时宜地反着黄光。紧急着我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等到再醒来,已经躺在了那张巨大的天鹅绒床上。

你从未提起过他行刑前的情形,他一定是在死的前一秒都高昂着头颅,坦然地面对命运不公的审判。如今我不再惧怕死亡,更不惧怕忏悔这罪恶的一生。

一个星期前,我再次提笔给阿利安蒂娜写信。跟你在一起的这四年,我们没有任何联系。在我终于理解自己的罪恶并再次向上帝祈祷时,我也理解了阿利安蒂娜对我的恨。也许她不会原谅我,但我必须在最后的审判到来之前忏悔所有的罪行。

所幸剩下时日不多,我终于鼓起勇气面对自己。这副皮囊即将回到安第斯山的怀抱,漫长黑夜里罪恶的灵魂却无家可归。我想体面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所以必须跟你告别。我已经不爱你,甚至不恨你,也许记忆里会留下年少时你亲吻左手腕的画面。我们不会再相见了。希望你在踏入地狱之时,跟我有关的一切回忆能让你忏悔一下。我不期待你会忏悔手上的鲜血和人命,但至少你能分点怜悯给自己,从此长夜漫漫,你将孤身一人。

永别了。

格洛利娅•玛丽亚

2013.4.25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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