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迷雾中去

在美东部生活了许多年，从未去北部看过秋天的红叶。趁着母亲来探望，我们启程去Vermont.

纽约周边少山，树林倒不少。covid爆发之后的这几年，我逐渐学会跟自然亲近，只要天气好就想带着二哈去树林里走走。城市周边的景色纵然美，壮观是谈不上的。经常在社交网站上看到秋天的山峦，红色和黄色之间所有的颜色连绵不断，尤其那缭绕的薄雾，像是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神话。出行之前，我期盼着能遇到起雾的天气。如果能偶遇麋鹿，那简直是再美满不过的奇遇。

到达那日天空阴沉沉的，断断续续下了好久的雨，沿着Lake George欣赏湖光山色似乎少了几分闲适。 总说雨中的湖是浪漫的，这阴冷的天气似乎并不赞同这样的想象。湖周围的山还是绿色占大部分，零星能看到几团浅浅的橘色。我们是为数不多的游客，走在环湖的小路上不免有些冷清。周围十分寂静，小店大门紧闭，湖边的帆船沉默地休息着，巨大的载客游船一动不动，几根烟囱仿佛是从水里长出来的。野鸭被二哈的脚步惊吓得飞扑着向湖中心躲去，总算是有几分动静。

母亲很兴奋，拍了很多照片，我打不起精神，想着赶紧去酒店休息。离开湖的路上，下起瓢泼大雨，我们一行人快速往停车的地方走去，母亲却兴致不减，执意要去前方马路对面的一片树林拍照。我好像很难再学会迁就和耐心，不停地催促她快点回车上。她在一片潮湿的落叶堆里对着一棵树不停地拍照，并让我摆出她想要的造型给我拍照或者自己摆造型让我拍她。如此折腾一番，终于心满意足。回程路上我忽然后悔，既然她的快乐如此简单，我为什么不能体谅和配合。我judge她那些似乎不合时宜行为的心态，不正是我所厌恶的工具理性吗？更讽刺的是，我不也经常有类似不合时宜的行为？那一片红的黄的落叶，难道不是在雨中更美吗？

隔天早晨，我们早起上山。下过雨，清晨的雾气更加厚重，几乎无法看到远处山的模样。山脚下能看到路和两边色彩绚烂的树，还有远处迷雾缝隙中那一团团的红橙黄绿，如彩色的花团，静静地永恒地绽放。蜿蜒的小路尽头有一户人家，悠远得如世外桃源。往高处走，一片白茫茫，快到山顶时候几乎看不到五米外的东西。迷雾中，隐隐约约有青色的石头和青灰色的树干。针叶林渐渐占领了植被，红橙黄绿只剩下苍翠的墨绿。被不可见的雾气包围，清晰地看到斜斜的、细细的水雾如同针一般漂浮在空中。置身其中，想起无数次在飞机上想象在云朵里徜徉，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二哈在雾气中径自行走，像是不属于世间的精灵，朦朦胧胧地跟水雾合二为一。他会不会也有这样身处仙境的奇异体验？

下山的路上，母亲回忆起姥姥去世那天的事，是个周六的早晨。二舅打来电话说，姥姥忽然吃不进去饭，大概是大限已到。等到母亲和其他姐妹赶到时，姥姥已经住进医院，并与那天晚上平静地离开。母亲后悔不已，就在那个周五，她刚刚退休，打包了一些日常用品，计划周六去照顾姥姥。大姨安慰母亲说，妈妈不舍得让你伺候她，就先走了。母亲提起这个玩笑话感慨万千，人生的诸多巧合，即便万般无奈，起码还有解释权。

下午太阳出来了，青灰色的天和山顿时金灿灿的。山里没有太阳时候冷得紧，有了太阳顿时热起来。晒会儿太阳浑身暖融融的，甚至想吹吹空调，躲到林子里又马上凉下来。林子里走了许久，经过一片湖。湖面澄清如明镜，对面的山倒映在湖面上，大团红橙黄绿袅袅娜娜。二哈向湖走去，站在浅滩处，享受会儿秋水的清凉。再次回到树林里，踩在厚厚的黄叶上，满眼皆是金黄色，一扫前几日天气阴霾密布的郁闷。夏日的绿色总是沉静的，人们仿佛习惯了绿色带来的生命感，而燥热更是让人没有耐心跟自然接触；秋日的金色是热烈的，能激起强烈的情绪。想起我生长的北方小镇，秋风总是萧瑟的，落叶总是伤感的。在美东生活的这些年，秋天变得积极了许多。捱过闷热的夏日，正是享受秋日暖阳和绚烂色彩的时节。我仍旧没办法全然接受金色的狂欢，勉强学会劝说自己不要纠结叶子变黄离开大树，那不是终结，而是又一个轮回的落幕和开端。母亲也被这份狂欢的氛围感染，根本不想在室内待着，吃过饭马上提出去小镇上逛一逛。

在小镇上闲逛时，母亲发现来旅游的大多都是年纪比较大的夫妻，问我跟她同辈的美国人是不是有很孩子。我说大部分家庭都是两个，有的多些有的少些。说罢还自以为幽默地补充一句，这里没有计划生育。她明显愣了一下，马上偷偷抹了眼泪，低声诅咒几句。过了半晌，她悲愤地说道，如果有好多个孩子就好了，你就不需要那么辛苦。我也有过同样的想法，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办法，于是半开玩笑安慰她道，有很多个孩子也不一定能指望得上。她又说起老年人的心理问题，觉得现在老人都很孤独，很无助。她问我是不是美国老人也这样。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面对终点，人都会恐惧和孤独吧。我没办法再那般轻松地说出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就去安乐死。死是多么简单的解决方法，如何煎熬地活着，面对人世间所有的苦痛，悔恨，跟一切爱告别，孤独地走向终点，才是最难的。

中年人的难题每一件都是具体的，没有答案且没办法置之不理的。前几年有个很流行的说法是，30s is the new 20s. 颈椎病和腰间盘突出前，我还能勉强给自己打这个鸡血。如今不仅自己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周围需要照顾的越来越多。年轻时过着孤独但自认为优越的现代生活，不停地离开，向更大的天地奔去。不能说完全否定自己探索的价值，只是这样的生活方式必定是居无定所，从外到内。总是迷惘，总是探索，最后在迷雾中不知所向。如今幡然醒悟，不知不觉中过了向更广阔天地活着的阶段，往后的日子都是奔着确定的终点去。最近二哈生病，这样的感觉愈发强烈，虽然我知道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失去他，可是那一天那么遥远，似乎未曾真实存在过。曾经不愿去想的事情必须逼着自己面对，这个过程艰难又漫长。

周六的天气更是舒服，太阳早早出来，雾气便全部散去。我们找了个可以看到山景的公园，漫无目的地晃悠。可能是天气的缘故，我毫不费力地分给母亲更多的耐心，配合她各种匪夷所思的想法拍照。公园里球场上有两场比赛，男孩和女孩各自分成两队在踢足球。母亲看女孩踢球看得津津有味，大声为汗流浃背皮肤发红的女孩喝彩，还拍了好多视频。她说起小时候跟同学一起运动的故事，成年后代表单位打篮球的故事。这十年来，我着急着独立，离开家，离开母亲。走了这么远才意识到，我好像从未了解过她，不知道她在我存在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也不了解她在我存在之后内心经历了什么。

离开那天，清晨的迷雾再次遮住远山和小镇，前面的路朦胧不清，寒气从车窗缝隙渗进来，不由得打个寒战。天灰蒙蒙的，街道上零零散散有跑步的人，我们小心翼翼绕开，同时尽力从迷雾中辨别前路的方向。后来太阳出来，金色普照大地，山上五彩缤纷的颜色又环绕着我们。驶向市区方向的路清晰可见，但未来要走的漫漫长路，仍在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