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和《爱情和其他魔鬼》都发生在Cartagena,他在Gaitan被枪杀后离开波哥大,搬到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在决定去哥伦比亚时,这座城便是最重要的目的地。我带着想象中的金色光环,终于要亲自踏上纠缠着佛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半个世纪的地方,去看看关押西埃尔瓦‘玛丽亚的修道院。
飞机落地之后,我们步行穿过空旷的机场,热得满身大汗,想着赶紧进机场大厅吹空调。走进机场大厅才发现,空调根本不够让浑身燥热的人瞬间凉快下来,戴着口罩根本无法呼吸。在自由呼吸但是很闷热和无法呼吸但相对凉快中,我选择了前者。
听着雨声落在窗户上的滴答声,这座加勒比海岸小城的本来面目逐渐清晰。雨季来临时,人们在躲雨的间隙,等待着天气晴朗,思念着树荫下袅娜的倩影。这雨延绵不断,留给思念和等待足够的时间。黏湿的空气亦让人产生需要孤独的错觉,根本不想触碰任何温湿的皮肤,但一旦接触,又马上习惯这粘结到不分你我的多一层的热气,再也无法分开。
下过雨的代笔人门廊,店里风扇呼呼作响,店家在门口闪着风扇。进入任意一家,顿时被悬浮不动的空气闷住,像是进入一个巨大的蒸笼,连手中的扇子都变得沉重。再次回到下过雨的室外,吸一口番石榴树的香气,才算活过来。没走几步路,从额前到手背,最无法冒汗的地方都沁上一层水珠,这水雾像是衣服一样长在身上,从此无法脱去。
晚上吃饭时,又下起雨。从昏暗的小酒馆看出去,雨帘在黑暗中溅起硕大的水花,在路灯的照耀下镀上一层昏黄的怀旧滤镜。脑海中播放着rain and tears,喝着酒,望着外面的雨,听着哗哗的雨声,想念着跟雨毫无关系的那些人。
老城区色彩斑斓,以淡黄色打底,蓝得似海,红得似酒,两到三层高的西班牙风格建筑晃神间以为是在安达鲁西亚。广场上和街角到处都是穿着彩色裙子的非裔女人,头上顶着水果,看我在拍照便走过来询问要不要合影。Cartagena是殖民时期贩卖奴隶的第一站,西埃尔瓦被狗咬伤的广场曾经是贩卖奴隶的市场,于是非裔人口也相当多。看完马尔克斯壁画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小公园,几个游客望着树上在拍照,走近一看,原来是猴子。一个瘦小的黑人看我喜欢猴子,带我又看了猴子的妈妈,还有另外一只小猴子,后来又带我看sloth。sloth缓缓回头的样子太好笑了,我甚至觉得他马上要花五秒缓缓开口说话。最后当然是给黑人小哥小费结尾,大家都心知肚明,世上没有白来的善意。
在老城区漫步,最让人无奈的是无处不在骚扰游客的小商贩。不过跟墨西哥不同,没人对着我说你好扣你起哇阿尼亚哈瑟哟,大部分操着英语问问见没兴趣就走了。一个小哥非要给我卖冰箱贴,我一点都不想买,他还是好心地给我指了马尔克斯的壁画所在处。他怕我不知道马尔克斯,一直在说literature,我重复说i like him,因为无法用他能听懂的语言告诉他马尔克斯对于我的重大意义而感到遗憾,然而他也习惯了无数带着朝圣心情来的游客,附庸风雅和真情实感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最后一阵鸡同鸭讲,他还坚持给我卖冰箱贴,我还是婉拒。
城中央有个小花园,边上便是教堂,是费尔明娜和医生结婚的地方。我曾经以为这个广场很大,教堂富丽堂皇,结果只是个三分钟就走完的小公园,教堂也只有两层楼高。广场边上很多殖民时期的西班牙式建筑,据说费尔明娜住的宅子便是参照其中一桩。我想象中的宅子,坐落在宽敞的路边,从大门看进去,郁郁葱葱被绿色遮蔽,看不见里面白色的房子。然而在广场周围逛了一圈,四周围的路都很窄,只够一辆车行驶。从宅子外面望进去,马上便看到两层的小楼,雕花的栏杆和四方见的小花园。费尔明那原来生活的地方这么狭小么?还是我的想象只是照搬美国殖民时期的建筑呢?我不再踩景点式游览,去找书里场景的原型,反而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石子路铺的小巷里,躲着行人和车,贪婪地想要记住所有的色彩。终于在满身大汗之时,躲进一家开着空调的餐馆,从此失去了再次走入闷热的勇气。
第二天,我们决定去周边的一个鸟园。在各种媒介上看到过很多次南美多彩的鸟类,尤其是粉红色的flamingo,特别想亲眼看看这些神奇的生物。向导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看穿衣打扮像是生活不错的中产。
从老城区到鸟园的一个小时车程,我见识到色彩斑斓背后的阴影。向导首先带我们经过当地一个农贸市场,说是非常著名的景点,但卫生状况不是很好不建议我们去。当时我尚未明白卫生状况不好的含义,以为跟大排档一样。车子驶进一片黑压压的河边,岸上堆满了垃圾和海鸟,跟河紧挨着便是农贸市场。司机再次确认车门锁紧,悠悠地开过去。道路两旁是年久失修的棚子,后面跟着低矮的房子。外面望过去,里面黑洞洞的,跟外面刺眼的阳光形成鲜明对比。门口的摊位上乱七八糟摆满了各种水果和食物,苍蝇在上面爬着,地上到处是被踩烂的水果和各色垃圾。暴晒的太阳下来往的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瘦小干瘪,有的都皮包骨头,连鞋都没有。我被眼前这从未见识过的贫穷和肮脏惊呆了,catagena被老城区镀上的美丽颜色全部化成此刻黑色的河岸。驶出这一区,我很久都没从这破败的景象里缓过来,尤其是沿河的一大堆垃圾让我一路上都在犯恶心。我为自己的无知而愧疚,又因为这世界上有人过着这样一种挣扎的生活而难过,但这点廉价的同情心又很刻奇。我感到自己格格不入,既无法接受肮脏的垃圾和破败的景象,也无法不对在挣扎的人产生要命的同情,是个傲慢又无礼的闯入者。
后来的路上,又经过了一个村庄,贫穷与肮脏依旧,居住在这些村庄的大多都是非裔。向导说过去这里没有路,人们靠着打渔生活,非常贫穷。后来一些连锁酒店来投资,靠海的地方建了很多高档酒店,还修了桥,当地人有更多工作机会,慢慢好了些。我心里暗笑,这位大概是右派的支持者,非常拥护新自由主义经济,果真后来我随口问道,Fico在南边是不是很受欢迎,他马上打开话匣子。导游说现在最重要的是经济问题和安全问题,这里的人税收负担很重,但政府又特别腐败,交的税没有拿来改善民生。哥伦比亚的消费税有19%,税率高到让人咋舌,从这个角度上我也理解人们不支持Petro的立场。这个国家积重难返的问题,恐怕不是某一单一力量一朝一夕能解决的。我又问起covid,导游再次显露出右人风范,夸现任政府did a good job,真是天下右派是一家。此时此刻我想念那位穿着鼻环背着一身神秘草药的波哥大小哥。
再次踏入老城区,那些关于爱情的浪漫遐想荡然无存。我时时刻刻都在跟内心的不适感作斗争,希望能快点忘记之前看到的农贸市场景象,又反问自己为什么这么脆弱,无法承受一点点肮脏。马尔克斯当时去过那些地方吗?我想他是去过的,但是回想不起来他书里任何场景有我亲眼所见那般触目惊心,不知他是否也产生过这样难受的心情。曾经我会说,人活在这个世上,各有各的挣扎,即使是最不幸的生活也能有片刻的幸福。如今只想说,由于无法感同身受他人的苦难,想象他们的幸福是一种莫大的无知。
离开时,我想起这次居然没有去海滩,不过也没什么遗憾,实在是打不起精神。加勒比海岸的旅游城市已经变成人工塑造的精致泡泡,干净的海滩,高档的酒店,打扮精致的游客,很美但不真实。我不想在这里找这个泡泡。这里应该是有爱情的,浪漫几何无从得知,可能像梦中的西埃尔瓦一样,手里有一串葡萄,吃完一颗又有新的长出来,最后一颗葡萄意味着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