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和电影存在的第一天开始,跟其他所有领域一样,男性牢牢把持着创作者主体的地位,并把评价解释权也抓在手里。文学走过灿烂而漫长的几百年,鲜有女性创作者的身影;电影这一百多年,也才开始接纳女性创作者进入。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女性创作者的参与,整个艺术产业的评价自然也有了更多元的体系。对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消费者来说,欣赏男性创作者作品的一个思考方向是对女性角色的刻画,欣赏女性作品则是自我意识的投射。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了天使妓女二象性,是男性作为主体审视女性作为他者群体的固有思维。钱德勒《漫长的告别》里,几位女性角色都是面目模糊的美人,愚蠢且邪恶。但钱德勒在情节塑造和其他人物方面的光芒遮盖了这个不足,总体还是一部很动人的作品。男性创作者中有很多能够塑造非常立体的女性角色,其中以马尔克斯和波拉尼奥为代表。马尔克斯在他生活的年代是个不折不扣的妇女之友,长年混迹于妓院,他手下的女性角色很少有纯洁善良的天使或者低贱淫荡的妓女,都是活生生的人,能做得出高尚的事情也有可鄙的欲望。即使由于时代的限制,这些角色都停留在家庭,或者是妓院,但她们在狭小的生活里展现出多样的人性。波拉尼奥的女性形象更加现代,有高知女性,有女大学生,有未婚先育被男友抛弃的劳动女性。最让人心惊肉跳的一段是他在《2666》中,花了将近一半的篇幅写一百多位女性被残忍杀害的过程。这段描写用的是新闻写法,冷酷客观,只是描述被害者的基本信息,尸体被发现,根据尸体情况推测被害过程,后续警察不了了之。
即便男性作家能创作出优秀的女性角色,依旧是外部的视角,读者像是窥探万花筒中的人物,你看到了她的一切面目,内在依旧有些模糊。之前在网络上看到有人说,如果女性自古以来都可以创作,一定会诞生月经文学,文学评论家会研究月经的生理现象以及荷尔蒙变化对创作的影响,就像诞生每一个主流文学流派一样。月经文学自然是戏谈,不过指出一个现实:女性创作女性角色或以女性为主体的作品过程是内部的,直接的,全面而不自知的。
那不勒斯四部曲中,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称的视角,大量描写女主lenu的心理活动和感受,很多细微的体验是我在其他作品中完全没有读到过的。印象最深刻的是lila和lenu充满了友爱,嫉妒和冲突的关系,让我回想起来跟女性朋友交往过程中的点点滴滴,不自知的peer pressure,嫉妒甚至互相伤害,生活轨迹不同而造成的疏远,又在人生的某个阶段重新汇合,对生育的陌生和恐惧,窃窃私语性体验,对对方无私的付出和扶持。这些所有女性在跟女朋友交往过程中的体验居然从来没人写过,起码没有人写得如此全面而生动。四本厚厚的书记录了几位女性角色人生不同阶段的感受和体验,我完全浸入到意大利南部的那不勒斯,跟她们从充满犯罪和暴力的街区长大,成熟,变老。
Souvenir I&II讲了一位女学生在电影学校生活的故事,主要的剧情是她交往了一位吸毒的男友,后来男友吸毒过量抢救无效死亡,她在悲痛中拍摄毕业电影的故事。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二部的一场戏,她在片场跟一位男演员眉来眼去,后来男演员来公寓找她,他们顺理成章性交,结果男演员发现女主来月经,自己一嘴血,吓得落荒而逃。这个情节让人忍俊不禁,月经的秘密确实只有女人知道—阴道充血,性欲很强。电影里讲了很多女主的亲密关系,包括父母,男友,女友和男性友人。母亲的分量尤其重,她能够理解和关怀女主,而父亲则是大条而不懂人心,时不时会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电影的滤镜也很纤弱,饱和度对比度都很低,多用浅色的亮色,让我想起洛可可风格。于是整部电影的气质就是像滤镜一样,脆弱易碎。
两部作品都讨论了异性恋的两性关系,从女性角度讲情感的需求和自我价值的实现。那些被忽视的家庭主妇,生养小孩的母亲,初出茅庐的女性作家,学习电影制作的女学生,两性关系在她们的生活中是什么样的,她们会做出什么选择。相比起传统作品里单纯讨论爱情的高尚和纯洁,或是一些轻浮或者虚荣的女性故事,这两位女性创作者用最直接的生活体验构建出丰富的情节,挖掘角色的多面性,让女性作为“人”的主体形象更加立体。
在探讨女性作品中,sisterhood是很重要的主题。早年的女性作品如《飘》,花了很大笔墨写斯佳丽和米兰妮的友情,更现代一些的女性作品,《半轮黄日》是一对姐妹在国家变革中的人生经历,门罗的短篇小说也有很多关于女性关系的探讨,最出名的runaway。Souvenir没有花很多时间,但女主的导演同学和演员同学,即使寥寥几个镜头,在她的视角里也是必不可少的。那不勒斯四部曲的重点便是sisterhood,跟男性的恋爱关系反而是支线。两部作品最让我动容的是母女关系。男性作家如雷贯耳如马尔克斯,都没有交出让我满意的母子/母女关系,陀式的父子故事又过于血腥。女性和母亲天然的连接,终于在女性创作者中找到了出口。那不勒斯四部曲中,lenu对母亲坡脚的嫌弃,在母亲去世后,又变成她身体的一部分。她花了很长的时间跟母亲和解,也跟那个嫌弃母亲的自己和解。Souvenir里的母女关系,更多的是相互理解。母亲理解女儿对创作对自己作品的珍视,理解她失去男友的难过,女儿也同样理解母亲看似平静生活里的不如意。母女双方对待彼此有着充分的尊重,理解和关怀,在血缘关系的基础上,又有更多精神上的交流。
这两部作品题材都是非常私人的体验,创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称的视角事无巨细的方法更加强了这种浸入感。
那不勒斯四部曲,lenu和lila各自婚后有过一段不怎么联系各自生活的时间,作者没有采用上帝视角来写那段时间lila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而是用lenu的角度照实记载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即使没有lila的频繁出现。lila的不出现有叙事手法的考虑,更有情节设置的功能,读者会一直好奇,lila到底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她在那个充满暴力和犯罪的城市如何活下去的。然而作者最终对这些未描写的事情也没有解释,就像她没有交代失踪孩子和lila的下落。我自认人生阅历浅薄,没办法完全理解作者想表达的意思。从现实层面浅显的认知来看,生活是可知与不可知,理性与荒谬,很多事情的发生没有来由。但人应该如何对待像lila那样的dissolving bountry 呢?可能十几年后我会有自己的答案。
Souvenir I&II, 导演的表现手法也很类似。剧情其实很简单,导演没有用非常戏剧化的表现手法,也没有安排很多冲突来推动剧情,而是诚实地记录了女主的情绪,从女主视角看到的世界。第二部里有一段制作毕业电影的剧情,女主想要从混乱的思维中整理出自己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又不得不面对拍摄电影过程中需要解决的问题:演员不明白导演的意图,拍出来的东西不符合她想表达的预期,车里剧组的争吵等等。没有商业电影教科书般的起承转合,又不是纪录片般对事件的发展有任何总结和归纳,而是单纯地记录情绪:人是如何处理不健康的亲密关系,对待痛苦,表达自我,处理身边的大小事情。
这两部作品的豆瓣评论区,经常会看到这样的短评:女主如此关注他人,对人情世故和他人情绪的过度分析,来源于她不爱自己;本来每个女人都要经历,作者像写日记一样写出来究竟有什么文学意义;屏幕内外都是个顾影自怜中产阶级小女人形象;自恋,傲慢,学电影的资产阶级家庭女孩想要体会人生苦难的做作姿态。
这些关键字看起来似是而非,内核都是两个字:厌女。阶级分析那一套在我这里已经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评价标准,社会进程不同,文化不同,创作者的身份不同,简单用阶级两个字概括也是现代二极管的表现形式。按照阶级分析的理论,他们是全能的上帝,给苦难标注等级,从最惨到最无病呻吟,苦难的等级决定了艺术作品的高度,创作者的个人体验是不重要的,所有人必须体验,认同和表达一样的苦难,他们认为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永远正确。按照以上逻辑,谁比较傲慢倒一目了然。
说回厌女,上面的评论其实都指向一个意思:一个女性的私人体验是不重要的,不具有任何价值的。想要追本溯源,需要更大的话题来探讨,这里只讨论题材问题。人们对女性创作者的傲慢评论,一部分来源于他们否认情感和情绪的价值。这两部作品在内在外刚好都是拥有丰富和敏感的特质,而情感丰富和敏感,向来是理性的对立面,是女性化的表现,自然是不被认可的。人们崇尚高尚的舍己精神,歌颂伟大的能够领导人民走出苦难的灵魂,沉醉于一个伟大家族在历史沉浮中消失,一切都是宏大的,理性的,拥有宗教或哲学意义的。跟自己的朋友闹别扭,家庭主妇离婚,跟情人生孩子?创作一部表现内心脆弱感的电影?没有宗教,没有磨难,没有救赎,没有任何恢弘的叙事?妇人之谈,那怎么能成为优秀的作品。于是又有人说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社会价值远大于文学价值,在意大利政治动荡的年代,她们没有直接参与到血腥的变革中,只是软弱地躲在后面,写街头巷尾的人和事,充其量只是女性启蒙罢了。对,女性启蒙也是不重要的。有时看到这些评论让我觉得,大清亡了多少年,人们脑袋里的裹脚布反而换了新款式。
女性的私人体验创作是非常重要的,这样的作品让我看到更丰富的人和世界,更重要的是,发现原来小说和电影是可以这么拍的,是可以写女主觉得插入式性交没有快感的,还可以写女性嫉妒朋友作文写得比她好和失去孩子后如同行尸走肉的人生,更可以写女性人生故事的哲学意义。女性的成长不是通过排他和竞争,没有弑父之类的血腥表达方式,而是一个漫长的发现自我的过程,于是很多性别不平等带来的焦虑也会减缓,我不再用男权社会的外部眼光来审视自己的生活和创作。除此之外,我意识到女性也通过这样的交流连接起来,sisterhood这样微妙的情感可以跨越时空,母女这样深厚的感情是人生很重要的纽带。这一切一切的源头来自于,女性作为主体表达的意义。
所以,女性朋友们,你的视角是独一无二的,大胆自由地创作吧,说你的故事,讲你的观点,记录你看到的世界—这很重要。